他用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表情看着我:“华子,你说我们练散打的,出路到底在哪儿啊?我要像你一样,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,能考研,考好大学,我干这事?”
我自小喜欢看功夫片,尤其痴迷李小龙。我买了很多截拳道的书在家自学了好几年,盼望有一天能成为武功高手。2010年我考上大学,依着分数进了中文系。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,我们宿舍一帮人在校园里四处逛荡,突然发现篮球场上支起了很多太阳伞,过去一看,才知道是社团迎新。我们跟逛市场似的,左瞅瞅,右看看。舞蹈社的师姐身材好棒啊,航模社的模型好帅啊,走着走着,在一边不起眼的角落里,我一眼瞥到个招牌:散打社。过去问了一下——随便练练就不收钱,打着玩;想进一步深造,就交几百块年费。教练是个1米9的大高个,很壮实,一张黑脸很吓人。听那里的学员们都称呼他“军哥”,他本身是体育系的老师,闲着没事,出来教着玩。旁边有在那里示范表演的学员,打得热火朝天。这更加坚定了我加入社团的兴趣,当场掏钱,报名入会。散打社每星期周六日训练,地点在篮球场旁边的空地上。一个铁架子立在那里,吊着几个沙袋,有大有小。架子底部是个上锁的铁皮柜子,打开一看,里面装满了手靶、脚靶(拳套自己买)。第一次去,军哥教了大家一个“鞭腿”,我练得很上瘾,每次都去得挺早的。下次训练,我又早早到了,简单热了个身,继续开始踢鞭腿,踢得沙袋啪啪响。练了一会儿,累了,就停下来休息,看到旁边站了一个穿蓝衫的年轻人,中等个子,脖子粗壮,上身斜挎着一个小包,几缕黄毛在前额处飘着,愈发衬得他的国字脸不端正。“这是哪里来的小痞子,等会儿让你吃我一腿。”我不屑地想。黄毛的出现仿佛让我有了动力,我站起身来,把沙袋当作他,努力地踢着。这时突然听一个声音在背后说:“你可以这样踢,威力更大。”扭头一看,黄毛已经走了过来,他把挎包往后捋了捋,挥手让我闪开。只见他站定之后,摆开架势,一记势大力沉的后腿扫踢,沙袋整个飞了起来,震得整个铁架子直晃荡:“你这样试试,直接把腿抡出去,不要提膝。”我照他说的试了试,刚开始不习惯,扫了十几腿之后,找到了窍门,发现确实力量更大。“这是泰拳里的扫腿,你用胫骨踢,别用脚背。”“这招是挺好,就是踢得胫骨生疼。”我看向他。“没事,多练练,习惯就好了。”黄毛细致地指导着我。说话间,一位穿着裙子的漂亮姐姐走了过来,扭动着身子朝黄毛撒娇:“你还不走吗?要迟到了。”黄毛朝美女点点头,朝我一挥手:“练着,走了。”我愣在那里,嘴里说了声“哦”。看着两人手牵手远去的背影,我心想:这是谁啊?过了一会儿,几个师兄陆续来了。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事:“那个小黄毛还挺厉害的。”“哈哈,小黄毛?阿震听了不得气死。”一个师兄笑了起来。原来,黄毛也是散打社的成员,比我高一届,叫阿震。第二天下午,我们正在训练,震哥也来了。我跟他打了个招呼,他对我笑笑,转头对军哥说:“这位老弟很刻苦,昨天早早就来了。”“这是小李,学过截拳道。”军哥这话之前我以为是夸奖,现在听来就是嘲讽。我羞红了脸,只能打沙袋出气。震哥走过来,说:“昨天教你的扫腿,还记得吗?”我说记得,他就让我踢踢看,我照做了。“有进步。”他点点头。我问:“这跟军哥教的鞭腿不一样啊,是不是教错了。”“没有,都对。”震哥开始解释起来:鞭腿是散打里的技术,打之前小腿先要有一个向上收起的动作,折一下,然后再甩出去,就像旧社会赶车时车夫甩鞭子一样,故名鞭腿,着力点是脚背。泰式扫踢则不用曲折小腿,而是直接大腿小腿像根棍子一样扫出去,着力点是胫骨。鞭腿快,扫踢重,各有千秋。中低位腿法,扫踢好,高腿爆头就用鞭腿。解释完了,震哥说两种腿法都要练。看似简单的腿法还有这么多道道,真是获益匪浅,我又开始热情高涨地练习起来。经过几周的接触,我跟震哥渐渐熟了。我俩都是直性子,对脾气,说话谈得来,渐渐成了好朋友。当时处于中二期的我,满脑子想的都是练成绝世武功,一身功夫的震哥简直是我眼中的古代侠客,对他崇拜得不行。震哥是体育系的,最开始是练田径。可他自从看了散打班的比赛后,就死活非要转专业。可是当时对于新生转专业似乎有什么限制,没办法,震哥只好先在军哥的散打社练着。他从小就好勇斗狠,小学开始就跟人打架斗殴,初一时带人把他们学校初三的扛把子给揍了,一时名声大振。直到上了高中,在家长和老师的苦劝之下,才消停下来。从此一门心思练体育,总算有个大学上。震哥很有天赋,才练了一年多,在散打社里就成了军哥之外最能打的,他拳重腿重,抗击打强,连大三大四的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。军哥找了关系,准备让震哥参加省队的选拔赛,说要是能进省队,就等于进了体制内,有了个铁饭碗。我们当时一票大一的菜鸟,都崇拜极了。师兄们也羡慕不已,毕竟这种事不常有。一般人“站架”,左手左脚在前,右手右脚在后,这叫做正架。看过李小龙电影的都知道,李小龙习惯右手右脚在前,格斗界管这种站架叫做反架。我因为是练截拳道出身,也学李小龙,习惯站个反架(虽然我并不是个左撇子)。一般来说,反架比较稀少。再加上截拳道的标志性技术,侧踹——就是李小龙“阿达”一声踹出去的那一脚,就数着我用得最好。军哥就让我多陪震哥练练,主要是让他熟悉怎么对付反架和侧踹。训练完了,我们就经常一起去吃个饭。震哥的女朋友去等他,看到我俩对练,说:“使劲打他,别让他好过。”两人的调情把我弄得老大不好意思,一脚踹歪了,摔了个大劈叉,惹得周围人哄堂大笑。练了好几个星期,我们的关系更铁了。一天训练结束后,我、震哥和他女朋友一起到学校附近的大排档吃饭。正聊得火热,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争吵声,有三个年轻人说菜里吃出了苍蝇,要老板免单赔钱。那三个人流里流气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。眼看着这三人不依不饶,老板和老板娘都快急哭了。震哥往前一步,说:“哥几个,你们这做事不地道啊,我看这苍蝇是你们放的吧?”“你说啥?”“你看,那苍蝇翅子都还没沾湿呢。菜里带的,苍蝇都煮熟了。”被震哥戳穿了伎俩,三个想碰瓷吃霸王餐的小子不乐意了,其中一个抄起马扎就抡了过来。震哥一把推开他女朋友,对我吼了一声:“华子往边靠靠!”同时飞起一腿,一个侧踹就把对方踹倒在地,捂着肚子打滚。另外两个见同伙吃了大亏,一起扑了过来。只见震哥不慌不忙,摆开架势,一拳一个,干净利落地把两人打倒在地。这三个人赖在地上,也不起来,一个嚷嚷着叫人,一个说要报警。我们一时手足无措,看来这是被讹上了。震哥也不过个大二学生,也有点慌,他让这三人起来,问他们“是不是男人”。对方显然是职业玩赖的,也不接茬。这当口,旁边有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人走了过来,对那三个人说:“你们先别报警,钱我有。”说着,他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钱包,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。这人盯着那几个小子看了一会儿,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。他轻哼一声,说道:“你们是跟谁混的?小波?还是老五?”那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,没敢吭声。那中年人又说:“叫你们老大来,我跟他聊聊。”这人声音浑厚,不怒自威。一个小混混就拿起手机,打起了电话。那中年人转身朝我们走来,他看了我们一眼,突然脸色一变:“你们好的不学,净干些打架斗殴的烂事,是不是不想混了!是的话老子现在就给你们教练打电话!”这是什么情况?这人是谁?认识我们教练?他怎么知道我们是练过的?我们看这人,鼻子出奇的大,鼻梁特别高,但向一边偏着。我看向震哥,发现他也一脸懵,我俩心里都没底。震哥说话也带着哆嗦:“别,我们不敢了。”那中年人一脸不耐烦,朝我们摆了摆手:“抓紧时间,滚蛋!”震哥刚才的那股子狠劲早没了,跟我一样惊慌失措。他抓住女朋友的手,招呼我:“走,华子。”回到学校,我们还惊魂未定。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,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。我们商量好不跟军哥提这事。第二天下午,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去训练。军哥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两样,看来是不知道这事。练了一半,正休息呢,远处过来一人。我们一看——坏了,正是昨天那个中年人。军哥看到了他,走过去打招呼,两人亲切地聊了起来。我跟震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心说这下完了。只见两人说了一会儿,走了过来,军哥介绍说:“大家过来一下,这是我的师兄,你们按辈分得叫师伯。”“不用这么客气,我姓冯,叫我老冯就行。”我们都喊他“老冯叔”,老冯扫了我们一眼,目光停留在我跟震哥身上,笑了笑:“大家都练练,让我看看身手。”于是我们又热火朝天地练了起来。老冯指指震哥,转头对军哥说:“这小子练得真不错。”军哥说:“他叫阿震,是我们这几届的好苗子,要打省队选拔赛的。”“哦,怪不得。”老冯意味深长地看了震哥一眼,点点头没说什么。一天训练结束后我正要走,军哥过来问我晚上有没有事。我说没有。他说那好,今晚你跟我出去一下。我问他要干啥,军哥神秘地笑笑:“没啥,就是去吃饭。6点你在北门等着,我到时候过去接你。”我追着问:“是不是要打架?”“不打。”军哥说完走了。我浑身激动不已,抓紧回宿舍洗了个澡,换了身衣服,兜里揣了一把小折刀。收拾完毕,我跑到北门等着。几个师兄也陆续来了,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,就站在路边等着。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开了过来,师兄们说:“来了,准备走。”车在我们身旁停下,副驾驶位置的车窗摇了下来,是军哥的脸,他点点头,我们拉开车门进了车。坐好后,军哥回头问:“人都齐了吗?”“都齐了。”“好,咱们先去吃点饭。”在吃饭的时候,我才知道,这次要去做什么——原来本市两个搞建材批发的老板起了冲突,双方也不想闹大,就想着找人坐一起讲和。“一方是我哥们,找我帮个场子。记住了,咱们去是谈判,不是打架。我不点头,你们几个就站着别动。一切听我的。”军哥说。军哥又特地对我说:“小李,你是第一次干这个,紧张吗?”我说不紧张(要面子嘛)。军哥笑笑,点点头:“你就跟着xx他们,别乱说话,别乱跑。”吃完饭,我们坐车到了一个茶楼,一行人径直上了三楼。军哥推开一个单间的门,我看到屋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,老冯穿一件灰色毛衣,正在那里抽烟。他抬头跟军哥点点头,也看到了我,朝我一笑。军哥对我们说:“你们几个在外面等着。”说完关上门走了进去。过了得有一个多小时,门开了。里面人都出来了。大家握握手,说要去哪里玩一下。军哥说我就不去了,我得送他们回去。在回去的路上,我忍不住说:“这就完事了?我还以为要打架呢,刀我都带着。”军哥白了我一眼,哈哈大笑:“我可巴不得别打架呢!”快到学校时,军哥停下车,说:“这次每个人分500,刚子你给他们分分。”师兄刚子掏出一个包,拿出一沓钱,数了数,给我们每人500块。这是我第一次“挣”到这么多钱,回去越想越觉得,真他妈带劲,颇为自己能亲身参与这种江湖上的事感到荣光,心底萌发了想从中文系转到体育系的想法。第二天碰见震哥,我跟他说了这事。震哥一脸懊恼:“我也想去啊,可是军哥不让。”在散打社混了几个月,通过师兄们的闲言碎语,我已经对军哥的关系网了解了个大概:体育系的教授老郑,是国家队退役的散打高手,在全运会拿过名次。他退役后在我们学校任教,老冯和军哥都是他的徒弟。老郑对于“接私活”这种事,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毕竟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,本市黑白两道,自己徒弟都不少,只要不出大事,都能搞定,赚个外快,没问题。但是老郑有一个死规定:不能带好苗子出去打架。为啥?因为好苗子是要打比赛、拿名次的,这要是外出打架出了事,那可得不偿失。而震哥就是打比赛的苗子,是我们队里天赋最好的。老郑已经托了关系让他下个月参加省队的选拔赛,所以军哥不敢带他去。但震哥可不这么想,因为下个月正好他女朋友过生日,看中了个包,得好几千。震哥想给她买一个,但自己手头有没有钱,所以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挣快钱的机会。他问我分了多少,我说500。他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,说这一单军哥和老冯至少能分到2000。“我得想办法挣点快钱。”震哥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。对他这种想法,我也是能理解的。我和他也熟了,知道他家庭条件很一般,父母给的生活费也就将将够他自个儿填饱肚子。女友家庭条件好,挺能花钱,他也不想输了面子。他平常带女朋友出去,总要下馆子;周末或假期出去玩,住的都是带星的宾馆;到了圣诞节、情人节,总免不得要买几件贵重的礼物。别看在人前显摆,背地里震哥的日子可苦着呢。平日只要是自己一个人吃饭,就是啃馒头吃榨菜丝,要不就跟队里的兄弟们蹭饭吃,改善改善伙食。他有点钱就留着,就等着花在女朋友身上。我印象中,震哥似乎总是在找人借钱,他也找我借过好多次,每次都是几十上百的,有些还了,有些久了就算了。下一周训练的时候,我没有看到震哥的身影。问其他师兄,都说不知道。想去问军哥,一看他那张黑脸,就怂了。又过了一周,我们正在训练,震哥过来了。我朝他打招呼,一眼瞅见他右手打着石膏,急忙询问怎么回事。震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跟我们说了经过:原来上周他跟女朋友到常去的那家酒吧泡吧,期间跟老板闲聊,说起想挣点快钱。老板说他手头正好有点账没要回来,得有5万多块。他提议让震哥帮忙去要,不管要回来多少,先给震哥3000块,要回来的钱三七开。震哥心动了。他怕军哥知道,没敢找散打队里的兄弟,就带着老板找的几个人跑去要账。结果打了一架,把右手掌骨打骨折了。选拔赛还有半个月,眼看是参加不了了。军哥气得直骂震哥不争气,老郑更是气得要打断震哥的腿:“这么好的机会,我找了人给你争取来的,你就这么浪费了?就为了那几千块钱?真是只顾眼前、不考虑将来吗?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惹事、别惹事。我早知道你这样,我白费这些劲干啥呀!”震哥当时被训得跟条丧家犬一样,低着头,大气不敢喘。但那天震哥说这事的时候,并没有太消沉。一问才知道,原来昨晚那老板来送钱了——老板还比较讲义气,听说震哥因为自己的事不能参加选拔赛,又多给了震哥1万块钱。我说选拔赛咋办,震哥的眼神忽闪了一下,摇摇头,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:“今年去不了,大不了明年再去呗。以后的机会还有的是。”话锋一转,震哥语调快活了起来:“我现在有钱了,可以给小凤买包了。”我看着震哥咧着嘴在那里傻笑,想象着他女朋友受到礼物后的情景,心底却泛起一丝悲凉。震哥接着说:“我妈给人当保洁员,一个月挣1500。这些钱快够她一年挣的了。给小凤买完包,还能剩下3000多,我全给我妈邮回去。”震哥从包里拿出一沓钱,在我眼前晃了晃: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。华子,你见过吗?”“没有。”我确实没见过。我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脸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心里不是滋味。震哥的遭遇并未对我转专业的决心造成影响。我整天抱着本《运动训练学》在那里看,自己中文专业的书懒得搭理。看着一起练散打的兄弟们,我觉得我未来的路就在这里。一天训练结束后,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跟军哥说了。军哥当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接嫂子,听我说完,脸更黑了。他拿起手机跟嫂子打了个电话,说有点急事,让她先自己打车回家。把手机揣兜里,军哥头也不回地对我说:“走,找个地方吃个饭,咱们聊聊。”我们到篮球场附近的食堂,打了饭,找个地方坐了。饭我们都没吃,两人坐对面沉默不语。还是军哥打破了沉默:“小李,你知道我们练体育的有多羡慕你们正儿八经文化课考上来的人吗?你中文系是一本,我们呢?比你们差了几百分。你还想转专业?你是天赋异禀吗?还是百年一遇的武林奇才啊?你要是有柳海龙、邹市明那样的天赋,上小学就有体校的来要你了,还用得着上了大学?你才学了几个月,已经十八九了,你去跟那些从小开始练、到现在比赛打了几十场、练了十几年的人竞争?你觉得你有多厉害?啊?!”军哥说得激烈,喝了几口水,沉默了一阵。我也不知如何接话。军哥接着说:“你看看阿震,为了几千块钱就出去打架,结果葬送了自己的前途。你正儿八经本科毕业,再努努力考个研,找个好工作,不比成天打打杀杀的强?想靠这个吃饭,不管是走正道进体制内,还是走歪路混社会,都不好混。出人头地的有,但概率比考研考博的低多了。你愿意吗?就算进了体制内,最终能出头的才有几个?每年几万武校的毕业生,他们都去打比赛挣钱?还是都去参加全运会拿名次?大部分都混了社会,给人当保安,当打手,看场子,收债。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?!”我低着头,不敢看军哥的眼睛,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军哥两眼的寒光:“小李,你学习好,将来肯定能考上研。别走这条路。”我抬起头,军哥盯着我,摇了摇头:“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人,相信我,我看人挺准的。”军哥的一席话,如同醍醐灌顶一般,一下子点醒了我。他给我分析的利弊优劣让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,也找准了自己的定位。我还是应该按部就班地读书、考研。格斗这块,还是当个爱好最好,别指望靠这玩意吃饭。这之后,我仍然每周去训练两次,风雨无阻,但是我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了专业课的学习上。震哥此时去训练变得有一搭没一搭,军哥一提起他就叹气——后来我们才知道,震哥跟老冯走得越来越近,现在在他手下做事。军哥气得够呛,骂震哥不争气,骂老冯祸害人,发狠要跟老冯绝交。我们说起这事,军哥也是一脸无奈:“当年我也是不学好混社会的。可这又怎么着?混社会有出息吗?没有。我就是看清了这个,知道这里面的浑水有多深,才退出来,老老实实读到研究生考老师的。老冯当时深陷在里面了,我劝过他,不听,只能这样。你现在看着他开辆大奔到处显摆,不知道背地里吃了多少苦。又有几个能像他这样混出头的呢?我跟阿震说,你不是这块料,别指望混社会能混出什么名头。可这小子头铁啊,脑筋又不灵活,早晚得出事。”一个师兄问,老冯到底是干什么的?军哥听了,沉默了半晌,最后说:“就是个混子。当年给人看场子收债,后来把人砍进ICU,进去蹲了5年,刚放出来。”“那他还开大奔?”“切!”军哥不屑地说,“那是他老板看他出来后可怜啥都没有,送给他的二手车。”军哥欲言又止,末了,叹了口气,突然笑了:“老冯当年就不走正道。当年在散打队的时候,这小子打比赛就老是玩阴的,各种犯规动作。”我突然想到一件事,想说却不敢说,军哥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,问我怎么了?我鼓起勇气说:“军哥,你不也接私活吗?”军哥听了,眉头一皱,随即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哈,说得对,我也接。之前混过道上,怎么可能完全撇干净。上次是帮朋友忙。”他顿了顿,语调突然低沉下来:“我有数,老冯也有数,可阿震没数啊。”过了两个多月,震哥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上。他剃了短发,脖子上啷当着一条大金链子,喜气洋洋地说要请我们吃饭。我们问要不要叫上军哥,他伸手挠了挠头:“昨天找军哥了,被他一顿骂。”我们看他头发剪短了,问怎么回事。原来,老冯的老板有一个房地产公司,最近因为征地拆迁款的问题跟村民闹起来了。老板的意思,闹就让他们闹,钱一分也不多给,过了几天,让震哥带几个人去,让村民揍一顿,撒撒气。“我们去了,好家伙,一堆人围了上来,尽是大爷大妈。那巴掌拳头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过来。我们抱着头,保护好自己的要害,就让他们打呗。那才多少劲,跟咱们练抗击打时的力度差太远了。”震哥说得眉飞色舞,双手在空中比划着,“可是,打咱不怕,架不住这帮老娘们挠人啊,我的头发被撕掉了好几缕,差点没疼死我。所以我现在只能剃个毛寸。妈的,我倒是想动手,可都是老头老太太,咱怕被人讹上啊,只能忍着。后来打了半天,我们没啥事,这帮人先累的没气了。然后老冯说,你们动手打我们,监控都拍下来了,我们要去告你们,一下就把那帮土老帽吓住了。”接着,震哥开了一辆车,还跟了一辆,把我们拉到一家饭店。席间闲聊,震哥就说起来老冯当年“碰瓷”的伎俩——老冯的鼻梁特别容易骨折,一拳就塌。最开始老冯愁死了,根本不敢打实战。后来老郑专门规定,跟老冯打实战时,不能打鼻子。可这样老冯也打不了高水平比赛,在选拔赛中就落了败。但老冯的鼻梁骨折得容易恢复得也快,没多长时间,就好差不多了。“要不说老冯脑子活啊,你们猜猜他怎么弄的?”震哥说得兴奋。根据伤情判定标准,鼻梁骨折,属于轻伤害,打人的要不想进局子留案底,怎么也得掏个一两万了事。老冯就专门到酒吧挑事,拉扯起来了,他就故意把人往监控那边引,然后说些臭话刺激对方,让对方忍不住动手。这时老冯就利用练出来的躲闪本事,不让人打到自己的要害,然后瞅准时机,把自己的鼻子送到对方的拳头上。一下,鼻梁就骨折了。然后这老小子就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,自己这边再有几个兄弟上前拉住打人的,然后报警。这么搞了七八次,在本市酒吧出了名,都叫他“趴鼻子冯”。酒吧保安一看到他来了,都不让他进。他就又去周围城市到处用这个方法碰瓷。“你们猜老冯靠这个赚了多少钱?”震哥一脸神秘,“小30万。”他伸出三个指头,在我们面前摇晃着,脸上满是羡慕和得意的神情,仿佛这钱是他自己得了一样。他看向我,说:“华子,你说老冯他牛X不牛X啊,啊哈哈哈哈。”我应和着,脸上勉强堆起笑来,心底却不可遏制地涌出一股厌恶感。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,我忽然明白了军哥的话——我跟桌子旁坐着的人不属于同一个世界。看着震哥手舞足蹈的样子,我只替他感到悲哀。这时一个师兄突然说:“怎么军哥没跟我们说过这事?他俩不是挺熟的吗?”“可能是怕我们不学好吧。”另一个师兄边吃菜边接茬——这话一说,大家都沉默了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震哥脸色很难看,那脖子下晃荡着的金链子,越发的像一条铁链,一副阻碍他前行的枷锁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。我跟震哥的交集越来越少,震哥几乎不怎么来散打社训练了。按我们学校的情况,考研从大二下学期开始就要准备,我也从那时开始去得少了。直到大三上学期,我基本没见过震哥,去了也知道军哥不愿意多提,就不多问。直到一天,听说震哥进局子了,还被判了一年。我惊讶不已,这天训练后,军哥才断断续续说起震哥那半年干了什么。老冯和震哥的老板是本市一霸,90年代就开始混社会,一路摸爬滚打,黑白两道都有关系。进过局子蹲过狱,后来纠结了一伙人当“沙霸”,逐渐控制了本市的建材市场。如今此人早洗白上岸,涉足房地产建材、酒店、洗浴中心、夜总会以及高利贷等多个行当。不少行当都处于灰色地带,总有正规途径解决不了的问题。这时,就轮到老冯和震哥出手了——他们是老板养的打手。夜总会有人喝酒闹事,老冯带一票人去镇场子;放出去的高利贷收不回来了,震哥领着一车人去要债;两帮有势力的人起了冲突,老冯去当中间人说和,震哥就在旁边站着撑场子。硬的不行,就来软的,想着法折腾你,让你乖乖认输:拆迁碰到了钉子户,震哥就带几个人大晚上跑人家外面,把音响调到最大,彻夜嗨歌;小区搞装修,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,从沙子水泥地板砖,到三合板木地板防盗门,必须用老板家的,不能用别人的,人家要是不用,震哥就堵住楼梯,看到有人搬着别家的建材上楼,就撒泼耍赖,人家要硬往上走,他就故意往人搬的东西上撞,然后捂着头倒地不起,要人赔钱,几番折腾之后,不想惹麻烦,只能乖乖用他老板家的……所有这些,完事之后,震哥都能分上千的好处费,他这半年靠这套,领了三五万。可是存不住钱,每次完事之后,一伙人都会跑去吃喝玩乐一番,钱在兜里还没捂热乎,转眼就没了。当时大学城附近新开发了一个广场,晚上人流很多。那老板看出了商机,想垄断那里的烧烤。震哥跑前忙后,把几个竞标者给吓跑了,让老板顺利拿到了场地。这次出力,震哥也获得了一个摊位,不用交摊位费,原材料都是从老板那里低价批发。从老冯到震哥,都觉得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,结果震哥还是把它搞砸了——一次出摊,客人催促他快点烤串,那人喝了点酒,嘴里不干不净,震哥就恼了,抡起盛菜的盘子就摔人脸上,把人摁地上打了一顿。因为下手太狠,对方肋骨被打断了几根,构成轻伤,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一年。“阿震学籍没了,女朋友也跟别人跑了。”军哥深深地叹了一声。我们都知道,震哥缺钱花要挣钱,军哥拦不住但也理解,甚至还抱着他挣够了钱回来打比赛的幻想。现在,震哥想通过打比赛走正道的路,就彻彻底底堵死了。半年后,老冯和军哥找关系托人,震哥被提前放了出来。当时军哥在校外开了个拳馆,见震哥出来后无所事事,就让他过来当个助教。震哥一开始不愿意去,说抹不开面,后来好说歹说才来了。军哥说,年轻人犯点错,走错路没什么,改过来走正道就行。当时正值我考研备战的黄金期,好长时间没去练了。一天我突然想去活动活动筋骨,一到拳馆,那熟悉的汗味夹杂着臭脚丫子的味道,直往我鼻子里钻。馆里正在进行分组教学,我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震哥。震哥人变了不少,看起来苍老了不止十岁。之前张扬的莫西干头没了,也没染发,就剃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平头。他正在那里教新来的学员基本技术动作。我远远地看着,他背对着我,踢出一个标准的泰式扫腿。学员们看了,纷纷模仿,震哥一一为他们纠正动作。这场景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三年前,想起了那个染着黄毛的国字脸少年教我扫腿的画面。我不轻易流泪,但说实话,当时鼻子一酸,眼泪就出来了。休息时间到了,震哥让学员们解散休息。他一转身,正好与我四目相对。一瞬间,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。震哥脸上的表情,由尴尬转为笑意。他咧嘴笑了,朝我扬了扬手中还未卸下的脚靶:“华子,你来了。过来踢两脚。”我也笑了,走过去,摆好架势,踢了几脚。一时间“嘭嘭嘭”的声响震得安静的拳馆嗡嗡响,准备离开的学员们好奇地围了过来。我边踢,震哥边喊:“好,右边”,“起个高扫”,“转身来一个”,“好,不错”,“发力脆一点!很好”。时间仿佛又回到三年前,在篮球场上,那个小黄毛教我踢扫腿的时光。踢完脚靶,我俩走到旁边休息。震哥拿出一只烟,朝我看了一眼,我摇摇头。震哥笑了笑:“你还是老样子啊。”他点上了烟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聊过去,聊他当打手的日子,聊他跟人跑了的女朋友,聊未来。他右手夹着烟,皱着眉,一脸沉思。烟抽了一根又一根,烟圈吐了又吐,震哥的上半身笼罩在一片蓝色烟雾里。 他用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表情看着我:“华子,你说我们练散打的,出路到底在哪儿啊?我要像你一样,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,能考研,考好大学,我干这事?我脑子不转弯,读书读不进去,做生意又没有头脑,只会横冲直撞,打打杀杀。我就是个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的人。”我想说点什么帮他缓和一些这尴尬的气氛,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——震哥说得对,那就是他。2014年我大四毕业,顺利考研走了。由于换了手机号,之前的卡找不到了,以前的联系人很多也就联系不上了。一年多的时间,我都没有军哥和震哥他们的消息。到了2015年的暑假,就想着回母校看看,顺便找老朋友们玩玩。循着熟悉的路,我到了拳馆。时间正是下午,天气闷热。我急着进去凉快凉快,一推开门,就传来了熟悉的拳打脚踢的声音。我环顾四周,几十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练着。我仔细瞅了半天,没发现什么熟悉的身影,震哥也没在。正在这时,一旁的办公室门打开了,一个魁梧的身影走了出来。我一看,喊了出来:“军哥!”他抬头看向我,那熟悉的黑脸咧开了嘴。“小李,你回来了?”他快步朝我走来,身后一个戴墨镜的人随后也走了出来。我朝军哥走去,握了握手——这是当年散打社的老规矩,握手时,不是正常握手,是要加力试劲的。军哥的握力还是那么强,我感觉掌骨快被他捏碎了。终于,军哥松了劲,伸出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不错,小李,功夫还没放下。”这时身后那人走了过来,也朝我伸出了手。“这是谁?”我看向军哥。“哈哈,戴上墨镜就不认识了?老冯啊。”那人笑着摘下墨镜,果然是老冯。“怎么戴上墨镜了,老冯叔?”“呵呵,怕见光。”老冯跟我寒暄几句就走了,军哥领我进办公室。关上门,我问:“老冯叔怎么看起来不一样了?总觉得脸上哪里不对?”“哈哈,不愧是我的徒弟,眼就是毒。”顿了一顿,军哥意味深长地说,“他眼睛有问题。”“对对对,左眼。我看他左眼好像有点往外凸。”“他左眼让人打瞎了,那是颗假眼。”我嘴张得大大的,不敢相信军哥说的话:“出什么事了?老冯叔那样精明的人,又有势力,还能吃这亏?” “吃亏就吃亏在精明这事上了。”军哥打开了话匣子。小半年前,老冯在路上因为车辆刮擦,跟别人起了冲突。双方下车理论,互不相让,说急眼了,就动了手。老冯突然又想,何不借机碰个瓷?本来他们在车一侧打,他故意把对方引到车前,好让行车记录仪拍到。然后又施展闪转腾挪的技术,想着让对方打鼻梁。对方一拳是打中鼻子了,可没想到这拳头没收住劲,竟然滑向了左眼——那人手上带着的一个大戒指,直接把眼球捣烂了,左眼就瞎了。老冯的遭遇让我唏嘘不已。突然我想起来了什么,忙问道:“军哥,震哥呢?怎么没看见他。不在这干了?”听我一问,军哥那张黑脸突然沉了下来。沉默了半晌,他才开口:“阿震没了。”“没了?没什么?”我一时没听明白。“死了。阿震死了。”这六个字仿佛晴天霹雳,让我感到一阵眩晕,磕磕巴巴地说:“死了?震哥死,死了?什么时候的事?”“唉,走了快三个月了。”军哥摇摇头,一脸的悲伤。“怎么没的?又打架了?”我还是难以置信。军哥长叹一口气,跟我说起这事来:震哥新谈了个女朋友,本地的。那天,女朋友跟他说,自己的弟弟最近在学校受欺负了,被学校里的混子敲诈了几百块钱,想让他找人去教训教训他们。军哥知道后,本来让震哥带几个馆里的兄弟去吓唬吓唬就得了。震哥说不用,自己去就行。军哥说,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,怕你暴脾气起来了,再把人打进医院。震哥笑着说:“教练你放心,我早不打架了。我这次去,就是去讲道理。不听我就直接报警。”他就自己去了。结果那天下午,军哥接到震哥女朋友的电话,说是震哥被送到医院ICU了,让他快去看看。军哥去了才知道,震哥被人捅了——那天震哥去到学校跟小混子们理论,那帮小子根本听不进去,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。震哥掏出手机说要报警,没想到一个小子突然掏出了匕首,照着震哥肚子就是一刀。这一刀捅在胃里,导致胃大出血,到底没救过来。“当天晚上,阿震就没了。我帮着料理的后事,唉。”军哥说着直抹泪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内心还是难以接受震哥去世的事实。军哥擦了擦眼角的泪,用略带哭腔的声音说道:“老话说,常玩刀的人死于刀。阿震当年打打杀杀,挨揍的净是别人,自己没怎么受过伤。怎么到最后,跑去跟人讲道理了,竟然被个小X崽子给捅死了。你说这算什么?”沉默半晌,军哥喃喃自语道:“这就是命。这就是命。”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【转载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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